我叫小山,从小在秦岭脚下的山村里长大。打我记事起,爷爷那双布满老茧、沾着泥土药香的手,和家里弥漫的、时而清苦时而甘醇的各种草药气味,就是我童年很深的烙印。但有一种东西,在爷爷口中总带着近乎神圣的光环,它有个响亮的名字——“神仙粮食”,也叫黄精。而我与野生黄精九蒸九晒的故事,是从十五岁那年秋天开始的,那一次,我真正懂得了它的分量。
初识仙草:腐土下的秘密与爷爷的考验
“小山,过来!”爷爷站在后院,指着几株叶子已经半枯黄的植物。那叶子宽宽的,有点像竹叶,但更厚实些,在秋风中微微摇晃。“认得这是啥不?”
我挠挠头:“看着眼熟……是您老念叨的黄精?”
“对喽!”爷爷的眼睛亮了,像发现了宝贝。“走,带你去看看它真正的家!”他背上那个磨得发亮的旧竹篓,塞给我一把小药锄。
山路崎岖,越走越深。爷爷的脚步很稳,我却气喘吁吁。终于,在一片背阴的山坡,古木参天,脚下是厚厚的、踩上去软绵绵像地毯的黑色腐殖土,空气湿漉漉的,能听到不远处溪流的潺潺声。
“看这地方!”爷爷蹲下身,抓起一把黑土,搓了搓,又放到鼻尖闻了闻,“背阴、土肥、透气、近水,这才是黄精挑的‘神仙窝’!它精贵着呢,阳光太毒不行,土太板结不行,水太多泡着更不行!”他拨开厚厚的落叶层,露出几株同样的植物。“现在叶子黄了,快枯了,地下的‘宝贝疙瘩’才攒足了劲儿,正是‘请’它出来的时候。” 爷爷说“请”,带着一种我那时还不完全懂的敬畏。寻找的过程,让我第一次感受到,这“神仙粮食”的稀罕,就藏在山林的这份挑剔里。
悬崖惊魂:第一次“请宝”的生死课
几天后,爷爷决定带我去采挖。他选中了一株长势极好的,可位置却让我倒吸一口凉气——它牢牢扎根在一块突出悬崖的石缝下,下面是深不见底的山涧!云雾缭绕,山风呼啸。
“爷爷!这……太险了!”我的声音都在抖。
爷爷没说话,只是默默解下绳索,一头熟练地系在一棵虬劲的老树根上,另一头牢牢绑在自己腰间。“好东西常在险处,祖宗传下的规矩。”他的语气不容置疑。他把另一根绳子递给我,“你在上面,抓紧了!听我口令收放绳子。”
看着他像壁虎一样贴着岩壁往下挪,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。落脚点只有巴掌大,碎石在他脚下不断滚落深渊。他停在那株黄精上方,解下腰间的小药锄。那一刻,时间仿佛凝固了。山风刮得绳索晃动,我看不清他的动作,只听到药锄刮擦泥土和石头的细微声响,混杂着我的心跳如鼓。
不知过了多久,爷爷的声音从下面传来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喘息:“小山!拉紧!稳住了!” 我使出吃奶的劲儿,双脚蹬地,死死拽住绳子。感觉绳子猛地一沉,接着又是一轻。爷爷的身影慢慢爬了上来,汗水浸透了他的粗布褂子,脸上却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光彩。他摊开粗糙的手掌,一串沾着新鲜泥土、形如不规则姜块、带着金黄须根的肥大根茎,静静地躺在他手心,毫发无损。
“瞧,小山!”爷爷的声音带着激动,“这才是真正的‘金疙瘩’!险是险了点,可值了!” 他小心翼翼地将它放进垫着柔软苔藓的竹篓里。那一刻,悬崖的风声、滚落的碎石、我手心的汗和绳索的勒痕,都成了这“神仙粮食”在我生命里刻下的一道印记——它的珍贵,是用命搏来的。
九蒸九晒:烟熏火燎的耐心与天公的刁难
院子里堆满了这次采回的鲜黄精,散发着泥土和草木的清新气息。但爷爷说,这才是万里长征第一步,真正的考验是九蒸九晒。
第一蒸:请来邻村的“灶王爷” 家里的大灶烧得旺旺的,特制的杉木大蒸笼冒着腾腾热气。爷爷看着火,眉头却锁着。“总觉得这火候差点意思……小山,去邻村,请你赵爷爷来!他蒸黄精的手艺,是活神仙!” 我飞奔着请来了须发皆白、眼神却锐利如鹰的赵爷爷。赵爷一来,围着灶台转了一圈,摸了摸柴火,又探头看看蒸汽:“老李头,你这火太冲!像爆炒!要文火,绵绵不绝的劲儿,懂不懂?蒸黄精,急不得!” 他亲自上手调整了柴火的位置,关小了灶门。瞬间,那原本急躁的蒸汽变得温顺、均匀。赵爷搬了个小马扎坐在灶前,吧嗒着旱烟,眯着眼盯着蒸笼:“要蒸透,蒸得它里外油润,颜色转乌才算数。我在,你甭操心火。” 那一夜,灶膛里的火光映着赵爷沉静的脸,蒸笼里的水汽氤氲不散,空气里弥漫着黄精初熟的、略带青涩的甜香。我守着添柴,眼皮打架,第一次知道什么叫“慢工出细活”。
第一晒:暴雨突袭的狼狈 蒸透的黄精块,带着诱人的光泽铺满了十几个大竹匾,在难得的冬日暖阳下舒展着。我负责翻晒,心里美滋滋的。晒了两天,颜色深了些,摸起来也韧了点。爷爷脸上有了笑意。谁知第三天下午,天色说变就变!刚才还晴空万里,转眼乌云压顶,狂风大作!“收!快收!”爷爷的吼声都变了调!全家老小像打仗一样冲出来!抬匾的抬匾,搬东西的搬东西。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下来!我手忙脚乱地搬起一匾,脚下一滑,整个竹匾眼看就要脱手扣在地上!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,一只青筋暴起的手稳稳托住了竹匾边缘——是爷爷!他半个身子都淋湿了,却死死护住了那匾黄精。“快进屋!”他吼道。我们狼狈地把所有黄精抢回通风的堂屋。看着窗外倾盆大雨,摸着竹匾里还带着微温却已沾了湿气的黄精块,爷爷蹲在门槛上,吧嗒着空烟锅,眉头拧成了疙瘩:“这天爷……唉!这‘汗’(发汗)可咋办?可不敢闷坏了啊!” 那场猝不及防的暴雨,像一盆冷水浇在我们心头,也让我第一次体会到,这“九蒸九晒”的“晒”字,是多么依赖老天爷的脸色。
“发汗”与守望晴空: 雨下了整整一天!被闷在屋里的黄精块,摸上去有点潮黏。爷爷的脸色一会儿比一会儿阴沉。赵爷又被请来了。他拿起一块,掰开,仔细看了看芯子,又凑近闻了闻:“还行!没馊没坏!赶紧都摊开,薄薄地摊在通风地方晾着,别堆一起了!等天彻底放晴稳了再说。” 我们只能耐着性子等。第二天起来第一件事就是看天。终于久违的阳光刺破了云层照耀大地,阳光的力量真是伟大,但对我们来说简直是救星!再次把黄精铺满竹匾我翻动得格外勤快。看着它们在阳光下一点点收干,颜色从灰暗重新变得油亮深褐,爷爷紧锁的眉头才稍稍舒展。每一轮蒸晒,都像一场未知的战役。蒸的火候,赵爷把控着;晒的天时,老天爷决定着;“发汗”的程度,全凭爷爷几十年的经验去感知。我守着灶膛,翻着竹匾,看着两位老人日渐深陷的眼窝和越发黝黑粗糙的脸庞,才真正明白,“九蒸九晒”这四个字背后,是无数个日夜的煎熬、与天争命的焦灼,和一种近乎信仰的坚持。第九晒:乌金初成,甘甜入魂 当第九轮蒸晒完成,之后一遍晒透的那个冬日午后,阳光格外温柔。爷爷用微微颤抖的手,从竹匾里拿起一块黄精。它已脱胎换骨,涅槃重生:乌黑!油亮!像上好等的墨玉,又像浸透了阳光的黑色琥珀! 拿在手里沉甸甸的,却异常柔软,带着油润的粘性。凑近一闻,那股深沉、醇厚、醉人的甘甜焦香,瞬间钻进鼻腔,直抵心脾。爷爷小心翼翼地掰下指甲盖大小的一块,放进我嘴里。舌尖轻轻一抿,那难以言喻的、纯粹到极到致的甘甜,如同醇厚温和的蜜糖,瞬间在口中化开,温暖地流向四肢百骸,没有一丝一毫的生涩或麻感,只剩下绵长悠远的回甘。
“成了……小山,成了!”爷爷的声音沙哑,眼里竟有泪光闪动。赵爷爷也咧开没剩几颗牙的嘴,笑得像个孩子。我含着那块乌黑的“宝石”,感受着那不可思议的甘甜,再回想起悬崖的风、暴雨的狼狈、灶膛前烤得发烫的脸颊、翻竹匾翻到发酸的手臂……所有的艰辛,在这一刻都化作了舌尖的醇美和心底的震撼。这哪里只是一块根茎?这分明是阳光、雨露、山崖的险峻、灶火的温度、匠人的心血,还有那无数个提心吊胆又满怀希望的日日夜夜,共同凝练成的奇迹!
古道茶香:一方水土一方味
家里的九制黄精出了名。一天,常来收药材的马掌柜又来了,还带来了几个油纸包。“小山,来,尝尝鲜!这是北边山里的,这是东边大别山的,这是南边湘西的!”
我们围坐在火塘边,像品茶一样细细品尝。我们秦岭的黄精,块头壮实,那甘甜霸道醇厚,像烧刀子酒,一口下去暖流直冲脚底,后劲十足;大别山的,形状秀气些,甜味清雅温润,像山涧清泉,带着股泠冽的灵气;湘西的有点特别,甜味里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、类似烟熏火燎般的山林野韵,一丝微妙的辛香在舌根若隐若现。
“嘿,真神了!味道差这么多?”我惊奇不已。马掌柜呷了口粗茶,笑道:“小山啊,这就是‘道地’!咱秦岭冷得早,黄精攒的劲儿足,甜得厚实;大别山雾气重,湿气养人,甜得水灵;湘西那地界,山高林密,瘴气多,黄精也沾了点‘野性’,甜里带点脾气!都是山里的宝贝疙瘩,就看你好哪一口喽!” 原来这乌黑的“宝石”,还带着故乡山水的印记,每一次品尝,都像在丈量不同的山川。
神仙粮食的滋味:舌尖上的山魂
这来之不易的“黑宝石”,怎么吃都觉得是享受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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朴实的快乐: 我爱在冬日暖阳下,切一小块乌黑油亮的黄精,就那么直接丢进嘴里。不嚼,就含着。让那纯粹、浓郁、仿佛浓缩了山林阳光的甘甜,在口腔里慢慢释放、弥漫。软糯油润的口感包裹着舌头,一种难以言喻的满足感从心底升起。爷爷常说:“傻小子,慢点吃!这才是‘神仙粮食’的本味!好好品品山和日头的恩情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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阿娘的暖心汤: 阿娘炖的黄精老母鸡汤,是我心中家的味道。砂锅里,金黄的汤咕嘟咕嘟冒着泡,乌黑的黄精块、红艳的枸杞、雪白的山药在汤里沉沉浮浮。炖上几个时辰,黄精的甘甜丝丝缕缕地融进汤里,化解了鸡汤的肥腴,添了一份深沉悠长的醇厚。喝一口,滚烫鲜香,从喉咙一直暖到胃里,驱散所有寒气。那炖得软烂、入口即化的黄精块,更是被我和弟妹们抢着吃,阿娘总笑着骂我们是“小馋猫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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山泉里的回甘: 跟爷爷上山采药累了,我们就会找块溪边的大石头坐下。爷爷掏出小刀切几片厚实的黄精,丢进随身带的旧搪瓷缸里,舀起清冽的山泉水冲下去,盖上盖子。休息够了,揭开盖子,一缸深琥珀色、飘着奇异甜香的黄精水呈现在眼前。喝一口,清甜解渴,那股沉甸甸的甘甜似乎能渗透进骨头缝里,瞬间补充了消耗的力气。爷爷说,这是大山给劳作者实在的犒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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阿婆的巧心思: 隔壁阿婆手巧,会把晒干的九制黄精磨成细细的粉。她和在发面里蒸馒头、烙饼。蒸出来的馒头带着淡淡的褐色,掰开热气腾腾,一股若有若无的甜香就飘出来。我们这群孩子都爱吃,总是一抢而空。阿婆笑眯眯地说:“吃吧吃吧,把山里的精气神都吃进肚里去!” 不知不觉中,这“神仙粮食”的精华,就融入了我们日常的生活。
- 神仙粮食的由来:峭壁上的恩情与道观的传说
“爷爷,” 我终于忍不住问出憋了很久的问题,“它为啥叫‘神仙粮食’啊?神仙真吃这个?” 火塘里的柴火噼啪作响,映着爷爷沧桑的脸庞。他吸了口旱烟,目光投向门外黑黢黢的远山,讲起了往事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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峭壁上的救命恩: “那是你太爷爷年轻时候的事儿了,遭了大灾年,地里颗粒无收。村里人饿得眼睛发绿,树皮草根都啃光了。实在没法子,只能冒险进更深的山找吃的。有一队人,饿得都快走不动了,就在快绝望的时候,在跟你挖过那地方差不多的悬崖缝里,看到了这种叶子。他们拼了命挖出底下的根茎,也顾不得生麻,就那么连泥带土地嚼……嘿,真有点甜味儿!虽然麻舌头,但真顶饿啊!就靠着它,好些人才活着走出了大山,熬过了那个冬天。” 爷爷的声音低沉下去,“打那以后,村里人都知道了,这大山里藏着‘救命的粮食’,不是神仙可怜咱们,暗中指点的,是啥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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道观里的长生梦: 赵爷爷那天也在,他磕了磕烟灰,接口道:“还有啊,听我爷爷讲,古时候那些想成仙得道的人,躲进这深山里‘辟谷’,就是不吃五谷杂粮。饿得受不了了,就发现了这黄精,长得一节一节的,像小米(古时候管小米叫‘余粮’),生吃熟吃都能活命,吃了还觉得身上有劲儿!他们就琢磨啊,这肯定是神仙吃的粮食,凡人吃了也能沾上!所以啊,又叫它‘仙人余粮’、‘黄芝’,写进那些修仙的书里当宝贝呢!” 爷爷起身,从里屋拿出那本他视若珍宝、翻得边角都毛了的《本草纲目》,指着其中一页给我看:“喏,你看,李时珍老爷子都记着呢,‘黄精,仙家以为芝草’,还说它‘补诸虚,填精髓’,这名头,可是老祖宗传了千百年,响当当的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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如今,我也快到了而立之年的年龄。每当我在暖阳下含着一小块乌黑油亮、甘甜入髓的黄精,或是喝上一口阿娘炖的醇厚黄精鸡汤时,那些画面总会清晰地浮现在眼前:
是悬崖边呼啸的山风、勒进腰间的绳索、脚下滚落的碎石和爷爷托起“金疙瘩”时那如释重负又无比珍视的眼神;
是灶膛里跳跃的火光、蒸笼上氤氲不散的绵密蒸汽、赵爷爷坐在小马扎上凝神控火的侧影,以及那弥漫了整个院子的、初熟的微甜气息;
是暴雨突袭时全家的手忙脚乱、竹匾砸在背上的重量、爷爷淋湿的后背护住的那匾希望,以及等待天晴时那份抓心挠肝的焦灼;
是第九轮晒场上,那块终在冬日暖阳下蜕变成乌金、散发着醉人甜香的“宝石”,和两位老人眼中闪动的泪光与孩童般纯粹的笑容……
这乌黑的“神仙粮食”里,哪里仅仅是糖分和淀粉?它分明融进了悬崖的险峻、泥土的芬芳、阳光的炽烈、雨水的冰冷、灶火的温度、匠心的极致、等待的煎熬与终收获的狂喜。它是山林的慷慨,是生存的智慧,是匠人的执着,更是时光与心血共同熬煮出的,深沉甘甜的滋味。
“神仙粮食”的名号,既是绝境中大山给予的慈悲,也是飘渺长生梦里的神秘寄托,但对我来说,它更是爷爷和赵爷爷用一生教会我的道理:土地从不会辜负认真对待它的人,而恰深的滋味,往往藏在艰难的付出之后。每一次品尝,唇齿留香间,回荡的都是那段属于我、属于爷爷、属于秦岭深山,充满了心跳、汗水、阳光与匠魂的——黄精传奇。
妙哉妙妙哉